许多年以后，我忘记了他描述的大部分细节，唯对那双冰蓝纯洁的眼睛记忆犹新，跟幻想中的贝加尔湖一样。从那刻开始，地球上的一切突然明亮了许多，我觉得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。

札记

I

无论怎么努力，我都无法完整描述我的童年。

要回忆时就幻想自己在一条河边坐下，看水在脚边流过，记忆从看不见的上游不时漂回来，我始终在拼凑，却不得完整。有些清晰的像是昨天，有些远的好似过了一生。最惊奇的是这颗星球上随意流淌的水，无论是清晨的薄雾，午后的波光，夜晚的涓涓静流，好像都能填满心中某些缺少的部分。

最早到达的地方后来在地球几乎消失了，叫普里皮亚季的小镇，当时属于一个叫苏联的国家。母亲和我安顿下来，花了点时间。在此之前只能朦胧想起眼前缓慢放大的蓝色星体，飞行器重重的摔在地面，夜幕下的深雪，诸如此类。接我们的人叫伊万，他是更早来这边的舒维尔人。

对了，还有基姆，和伊万一起，他是我第一个真正认识的地球人。

II

我们四个住在工人宿舍，是一大片米白色的砖瓦房子，有些四层，有些五层，上去后是直直的走廊，所有房间一字排开。房子长的都差不多，楼梯和门也一样。跟盖那星上的建筑风格不同，感觉却相似，人们生活在庞大的机器，机械的运转。

我们住在某栋靠边的一间，隔壁是巨大的厨房，供整个楼层使用，每到晚餐时各种调料气味混杂在一起，经常是酸酸的，偶尔也有刚出炉的面包香。

我们这间房比其他的要大些，除了里面的卧室，还用木板单独隔出一块，摆了一张床和简单的桌椅，我和母亲住在里面。

白天母亲很少让我出门，当然晚上更不行，所以没事我只能呆呆望着唯一的那扇小窗，下午会有阳光洒进来，就那么一小会儿，我躺在床上摊成一片，体会光从头晒到脚的温暖。

这种幸福也是盖那星没有的，每到夏天会长一点，准确的说一切平静与美好都没持续多久，因为那是在普里皮亚季度过的唯一的夏天。

III

母亲对基姆始终保持距离，虽然她从来没说起，但我能察觉，是对异族人的警惕。有次基姆进来给我们送食物，母亲警觉的神色明显的写在脸上，看的基姆放下东西赶紧缩了出去。最开始只要有基姆在，母亲都不说俄语，只说舒维尔语。后来伊万说，没关系，他都可以知道。

说来奇怪，在我看来，伊万更像异族人，他身上有种让人难以接近的压力。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快想不起来，鼻梁很高，脸庞坚硬，额头上有几条很深的皱纹，就这么多。

母亲那时已叫做莉娜，跟原来的名字蕾听起来很像，她的身份是伊万从老家来的远房亲戚。有天吃完饭后，基姆端着一堆盘子去了厨房，伊万用鼻尖向我指了指，跟母亲说，你得给她起个名字。

母亲低头看着缩在腿边的我，轻轻的踢了一下，你就叫舒米吧。

IV

伊万每天很早就去工厂上班，作息规律。基姆有时说去帮手，有时又一整天不出门。过了一阵子，母亲也进了工厂，回家时身上经常带着某些不怎么好闻的气味。

若是基姆提前回来，会带我到厨房玩，那里白天人少，也是母亲唯一允许我去的地方。有天他在门口兴奋的吆喝，把我引到厨房，神奇的变出一大块热气腾腾的面包，那时食物挺匮乏，平时晚餐只能吞硬邦邦的干面包，而基姆手里的这块，看上去比我的头还大。

他撕下来一大片递给我，眼前的美味让人舍不得张开嘴，只是傻傻的看着从面包里散发出来热气，在厨房的灰尘里向上飘散，飘出了窗外，一直飘到对面楼里去。

不过我们还是趁着伊万和母亲回家前把面包分了个精光，晚餐时几乎吃不下东西，母亲有点生气，问我是不是白天偷吃了什么。我看着饭桌对面的基姆在偷笑，只能无辜的摇摇头。

那天母亲似乎问到伊万为什么来地球，用舒维尔语。伊万低着头，支吾的嘟囔了几句，大概说也没有特别的原因，是自己主动来的。我记不清了，被派来地球的人，或许都触犯了安全会的禁忌，究竟是哪些，不好说，而且很快都不再重要了。

V

伊万和母亲定期会把我从小房间赶出去，两人躲在里面。后来我知道他们在尝试和安全会连线，只是那通话我一次也没听到过。小房间木板的隔音没那么好，但耳朵里的翻译机并不包括复杂的舒维尔词汇，光凭自己也不能完全听懂。

于是日子缓慢溜走，遥远的盖那星和罗巴星成了照片般的几个定格，没有玩伴的白天，缺水又漫长的夜晚，临别前憔悴的父亲，温柔的阿多尼叔叔，还有最后在罗巴基地的短暂停留。有几次我问起父亲现在怎么样了，母亲都岔开话题。她从来都没正面回答过我。

自从她叫莉娜，我叫舒米以后，我们的距离更加远了，而故乡的一切也变成了我们之间不能触碰的部分。

VI

我那时不懂怎么计算地球的时间，只记得天气变化得迅速，不久前还温柔的阳光悄悄就成了凉的，再没多久树叶也全掉光了，接下来就开始下雪，房间里也生起了炉子。

有天母亲和伊万在里屋忙，基姆和我在外面烤火，窗外整齐的楼群间覆着厚厚的新雪，屋子里却温暖的像另一个季节。我禁不住站起来围着火炉绕，闭上眼睛幻想踩在楼下的那片白色。基姆看着有趣，也拉上我一起跑，可房间太小，他个子太高，动作有点勉强。

玩够了两个人倒在沙发脚下，基姆起来倒了两杯水。接着蹲下拾起脚边的铁钩掀起炉盖，用力戳了戳，再填几块新煤，火苗被压下一些，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低响。基姆坐在火炉边开始讲他的童年，说田野里的故乡，夏天的森林，冬天的贝加尔湖。

他孩子般俊俏的脸被炉火映的通红，额头上渗出几颗微微的汗珠。当时周围的大部分人对我来说都是大人，甚至意识不到他是那么年轻。

许多年以后，我忘记了他描述的大部分细节，唯对那双冰蓝纯洁的眼睛记忆犹新，跟幻想中的贝加尔湖一样。从那刻开始，地球上的一切突然明亮了许多，我觉得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。

选曲

谭维维 – 往日时光
陈洁仪 – 出现
万晓利 – 时光灯
陈珊妮 – 无常
张亚东 – 缓流
恭硕良 – 月球人
李健 – 贝加尔湖畔

背景音乐

Eduard Artemyev – Remembrance

灵感

保罗·奥斯特《幻影书》

那片阳光 被刻在空中
黯哑的灰尘 变成精灵
纷飞的雪 红色舞鞋
冰冷的火 不甘寂寞
断翅蝴蝶 刀一样冷漠
滴血的玫瑰 黯然失色
流星滑落 春水萧瑟
喜悦着泪水 痛苦着欢乐

时光灯
万晓利
“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”
200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