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需要交流，尽管没有亲人，没有朋友，在那个上千万人的城市，以及几十亿人的星球，就算没能和太多人发生真正的联系，像两棵共同生长的树，冷淡的俯视着脚下。此般的疏离很美，但树之间仍然需要交谈的话题，所以还是要出门。

札记

I

在做了最终的决定以前，奇洛已经在内舱的床上躺了很久，具体到地球时间，大概有35天零17个小时，当然他永远不会知道这是多久。即便不休息也没关系，他还是学会了地球人解决问题的简单方法，躺下来，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。

躺下来之前，他跟操作台确认了当时的位置，视野中没有参照物，从阳光到达的速度推测，或许在木星的轨道附近，距离下个目的地还有一生那么远。

那段不短的时间内，他再次回到了无须担心的状态，只是回忆放肆的喷薄而出。在地球十几年发生的一切，没有时间刻度，对奇洛来说都是无序。舒米的到来把所有事都加上了标签，没舒米的以及有舒米的日子。一旦想起这些，地球上的重力又回来了，回忆如碎瓦片垂直摔向地面，砸落一身。真实的疼痛。

舒米，是他心疼未来的理由。

II

回到深圳定居以后，奇洛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。如果说过去的飘荡是杳无目标，舒米则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方向。可惜好景不长，某天开始发现舒米面容的改变，是所有焦虑的开始。在没意识到这样的状态不能持续以前，它从不存在，时间只是一条蔓延的线，永无止境。而今这条线牢牢将自己绑住，即使未来乱作一团，仍能清楚的看见线的彼端。命运终于宣判了他的自由，可是附有期限。

焦虑在向舒米坦诚了身世之后更加明显，他非但写不出文字，甚至原来的每件事都让人不能安心。这时候他需要做一些平复的事，比如一个人在飞船里呆着。在那里，他只属于自己，首先与人分开，再与世界分开。

III

从飞船里出来，奇洛通常会独自逛上一大圈，四十分钟，或是两个小时，这对他来说区别不大。

深圳的每次都是新的，当他踏出来时就知道了，又要很努力的在人群中寻找合适的角度融入，每次都需要不同的努力。或是盯着广场上刚学会走路的孩子，独自练习滑板的少年，尽力抓住生命烛火的跳舞的老人们；或是随便跳上一趟巴士，坐到满意的地方，再原路返回，路上看车里的人，插着耳塞始终低头玩手机的少女，刚刚哄婴儿睡着喜悦又疲惫的少妇，一上车就矫健的争抢座位，成功后就呆滞的盯着窗外的大妈；再或是钻进城市村落里曲折逼仄的小路，他发明过一个叫躲人的游戏，是用最快的脚步走在光线和阴影的交错，试着穿过每一个市井的人而不发生真正的接触，当所有迎面而来的脸都被成功的丢在身后，他会感到深深的兴奋。这偶尔也会失败，不小心碰到肩膀或踩到别人的脚，无论被瞪一眼还是反被说声对不起，他都向对方致以歉意的笑，这是在深圳奇妙的徒步冒险。

IV

最理解不了这座城市的分裂，当绕向一座光亮的大厦背后，刚刚还是觥筹交错的餐厅窗口，立刻变成油腻的厨房后门，那里偶尔有满身是汗的厨师钻出来，两腿大开的蹲在角落，匆忙从口袋里拿出被压瘪的烟盒掏出一根猛吸，旁边懒惰的躺着厨房养的狗，也许是流浪狗。

这时如果奇洛也想抽一支，他会走进前面第三家不知名的便利店买上一包，笨拙的点上并模仿厨师抽上三口，独立数到三是他数字能力的极限。他的鼻子和嘴里永远没有烟冒出来，也从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愉悦，那些气体进入了秘密的通道，被他身体收留。等他努力的挤着眼睛吃力的学习那些动作，仿佛这样烟就会从眼睛里冒出来一样。可惜没有。

这件事情的唯一意义在于一次完整的社交机会，可以不羁的指向店员身后，霸道的说，我要最上排右边那个红的。

V

当确信再次入世，奇洛才会向回家的方向走，舒米是他心里的家。不用担心自己的不同，因为还有舒米。他能感受的一切，舒米都懂。今天我遇到一个奇怪的人，说完他只需要等待舒米的反应，我也是，舒米回答，然后两人噗嗤的笑了起来，言语在狭小的空间漫天飞舞。

他们需要交流，尽管没有亲人，没有朋友，在那个上千万人的城市，以及几十亿人的星球，就算没能和太多人发生真正的联系，像两棵共同生长的树，冷淡的俯视着脚下。此般的疏离很美，但树之间仍然需要交谈的话题，所以还是要出门。

内舱的休息台软的很舒服，跟离开地球的那个晚上的床一样。坍塌的建筑，撕裂的地面，爆炸的烟火，那座城在眼前付之一炬的景象，重播再重播，似乎有哪里不对，为什么，他们逃离地球的那一晚，视野中都没有一个人！

VI

原来都是谎言！无法再思考下去，一种真切的空洞从奇洛的身体向外飘散开去。

没有遇到舒米以前，奇洛的深圳是一小片空草地，一架废弃的飞机，和四周稀疏的树。奇洛把飞船停在飞机旁边，晚上无事时，躺在飞船上头看夜空，透过树看不远处隐隐的建筑。

有一天回来，树都被砍掉，飞机也被拖走，留下一片带疤痕的土地。等到夜晚，远处大厦的光毫不掩饰的照向他的躯体，他整个人都在城市的注视之下了。奇洛当晚就驾着飞船离开，深圳还是深圳，常人难以发现的变化对他却是全部。

而今奇洛心里的树，也被连根拔起，一棵都不剩，心里的绿，被抽空、枯萎。毫无意识间，他已经解开保护带起身，从内舱挪移到外门边缘，开始吃力的拧开关，比想象中重，他又加上另一只手，门还是纹丝未动。无法想象舒米用了多少力气才如此坚定的离开，他回头准备叫个帮手。

操作台抢先一步，声音比往常更加冰冷，不是从驾驶室，而就像在耳边：“不要做没有用的事，你现在需要重设。”

选曲

李克勤 – 雪女
黄耀明 – 给你
羽泉 – 蜡人
陈奕迅 – 黑洞
张信哲 – 究竟
陈百强 – 细想
李亚明 – 北极

背景音乐

森田童子 – 終曲のために 第３番 「友への手紙」

灵感

《世说新语·言语》
白先勇《树犹如此》
米兰·昆德拉《慢》
保罗·奥斯特《在地图消失的地方》

心 已觉得彼此都合理想
爱 却永叫双方受伤
共雪拥抱是太寒
但雪怎接受太阳

雪女
李克勤
“命运符号”
1987